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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大新聞

2025.0417

玉山學者史書美教授:建構華語語系研究框架 以臺灣特殊性貢獻於國際社會

教育部自107年度開始推動「教育部協助大專校院延攬國際頂尖人才計畫」(簡稱玉山學者計畫),以協助各大專校院延攬國際頂尖人才,提升我國高等教育之競爭力及國際影響力。本期評鑑雙月刊邀請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玉山學者史書美榮譽講座教授,分享其如何從臺師大的搖籃出發,建構華語語系研究之宏觀框架,再與臺師大進行交流、合作,為臺灣學術研究打造進軍國際的搖籃,史教授並分享其對於當今社會人文價值的看法及對臺灣年輕學子的勉勵。

問:請問您個人的學術歷程、主要研究領域為何?

答:我目前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簡稱UCLA)擔任Irving & Jean Stone人文講座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在於比較文學,並在2021年至2022年間擔任美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當時應該是東亞裔女性第一位當選會長。我畢業於臺師大英語系,我認為在臺師大英語系的學習對我有非常重要的影響,當時的幾位恩師提供了非常扎實的教育,替我奠立下良好的基礎。我在大學畢業後前往美國攻讀碩士,當時研究的是美國文學,博士時則轉而研究比較文學。比較文學的好處在於,你可以去運用許多不同語言的文本,比較文學最基本的要求是要能夠熟悉地運用三種語言,因此對於我們這樣擁有多元、多語言背景的學者來說,比較文學是很適合我們的學科;同時,由於華語的多樣性,如除了標準華語的客語、福建話、廣東話等,即使只是華語語系文學和文化,也是駁雜多樣,除了多聲,也是多字的,非常繁華熱鬧,這是華語語系研究和比較文學研究的切合點之一。

我在1992年拿到博士學位後,先到了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擔任了1年的博士後研究員,後來因為UCLA剛好釋出了需要能夠同時從事美國文學與亞洲文學研究的教授職缺,於是我便回到UCLA並執教至今。在此期間,我的研究以比較文學作為主要的方法論,並透過運用不同的語言、文本,以及不同國家的文學來進行研究。事實上,比較文學的主要訓練就是理論思維的訓練,因此我們可以把很多不同東西放在一起,並且用理論的、概念性的東西將它串連在一起去探討我們關心的主要課題。在我於UCLA任教的32年中,曾經留職停薪到香港大學擔任3年的陳漢賢伉儷講座教授、在國立臺灣大學擔任一學期的白先勇講座教授,並且在2018年回到臺師大臺灣語文學系擔任榮譽講座教授,後來便展開了與臺師大的長期合作。其中,「臺師大─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國際臺灣研究計畫(NTNU-UCLA Taiwan Studies Initiative)」執行至今已邁入第8年,在此期間,我與臺師大的往來也愈加頻繁,並在2022年獲聘為臺師大玉山學者。

倡立華語語系研究 建構臺灣的國際空間

在研究方面,我認為我個人最大的成就之一,即是創立了一門新的學科──「華語語系研究(Sinophone Studies)」。在美國,通常都是使用「Chinese」,而大家所指的大概都是中國、中文及中國文學。但華語語系則希望可以表達不同華語語系社群的多樣性和差異,如臺灣、馬來西亞等世界各地的華語語系社群。華語語系研究的創立目的,主要就是要建立一個空間,讓所有使用不同華語書寫的文本和文化,或使用各種華語的各個社群、國家,都能夠變成正當的研究對象。之所以稱為「語系」,即是因為華語不只一種,而是有很多種,例如臺灣的標準華語,在英文裡還是「Chinese」,但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又與中國使用的語言有所差異,因此,我會使用「華語」來替代「中文」這個詞;又例如臺灣有所謂的臺灣閩南語、客家語,以及標準華語,至少3種華語,所以應該稱之為華語語系。

華語語系的概念在於尊重每一個族群、每一個人都有選擇自己語言的權利,而且由於語言的社群非常開放,經常會由於日常生活的運用,例如在地的經驗、氣候、花鳥蟲草、生活方式、人際關係等產生變化,自然而然變成自己的語言。例如,中國的中文到了臺灣、經過幾十年之後,臺灣的華語已經和中國的中文不一樣了。華語除了多樣、多聲之外,甚至大家書寫的華語也不一樣,在香港,他們基本上發明了所有的粵語字,能夠將香港的廣東話用粵語字書寫下來;而臺灣也有學者透過不同的方法將臺灣閩南語、客家話用書寫的方式來表達出來。這些都是我們在日常生活裡能夠經驗到的。

另一方面,我認為臺灣的多語制度其實對這方面已經非常敏感,但在用詞上,我覺得還是可以再更準確一點。臺灣、中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美國各地的「Chinese」都有其特色和差異,因此,我們需要將「Chinese」多元化,而多元化需要有新的名詞,不然很難改變固定的看法。我認為我們如果要改變他人的想法,有時候是要從文字開始,「華語語系」雖然只是一個詞,但它代表的是一個世界觀,代表我們對世界的態度與想法,我們在一個微小的字或詞當中,也許可以看見巨大的關懷與訴求。

以華語語系研究框架 拓展臺灣學者研究領域

目前,在臺灣、美國及歐洲皆有愈來愈多的學者開始進行華語語系研究,並且已經有了「華語語系研究學會(Society of Sinophone Studies, SSS)」的設立。SSS基本上是一個在美國設立的非營利組織,其成員來自世界各地。我很高興有這樣子的學會成立,因為我最早在美國學術界提出「華語語系」的看法時,受到很多的批評,例如:馬來西亞華人有被歧視的歷史,以及中國境內許多所謂的少數民族或原住民,他們被漢人壓迫,因此他們的文學、文化裡頭都有很多表達這樣的東西,臺灣的華語語系文學當然也是非常獨特的,不能歸屬於中國文學或中文文學。那當我們將此作為研究材料時,中國中心主義者就會覺得這是一種分裂主義;而另一派學者則認為為什麼不乾脆用「臺灣」兩個字來描述臺灣文學就好了?我認為在臺灣當然可以,但是在臺灣境外比較少人會專門關注臺灣文學,因為地緣政治和老套的文明論的關係,大部分以中文或華語為研究語言的學者都會去研究中國文學。因此,如果要提高臺灣的能見度,就不能只進行所謂的「臺灣研究」,我一直提倡必須要用更大的框架、更寬廣的角度,並透過更新穎的理論與方法論才能夠與較大的學術界進行對話。

我目前的想法是,我希望能夠替年輕學者製造一些空間。以臺灣研究來說,當然可以直接使用「臺灣」這個名字就好,不過除了半導體,以及臺灣與中國的新冷戰對抗、地緣政治問題之外,美國學術界對臺灣的關注非常有限。但是透過華語語系研究這個較大的框架,就能夠將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等地框在一起,將研究領域擴大一些,就能夠透過比較來進行研究。過去,研究這些地區的學者們經常都覺得自己很被邊緣化,但是透過學群、社群的建立和比較的框架來塑造並提升影響力,是我最感覺欣慰的。因此,華語語系研究目前在歐洲也開始十分流行,現在歐洲有許多原本在進行中國研究的學者,都開始進行華語語系研究,如義大利、法國、蘇格蘭、德國等。因為他們發現能透過這樣的架構也可以來研究在歐洲的華人社區、文化、文學、表演、藝術等。

此外,哥倫比亞大學在去(2024)年出版了跨學科的華語語系研究讀本《Sinophone Studies Across Disciplines: A Reader》,其內容含括了文學、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音樂、舞蹈、電影、宗教等。可以說在英語世界中,華語語系研究的框架基本上可以被運用在所有的學科與領域。比如以前所謂的「Chinese」這個語言,現在稱為「Sinitic」,而華文字就是「The Sinitic Script」;以前所謂的文言文叫做「Literary Chinese」,但由於文言文除了中國之外,越南、日本、韓國等地也有使用,最近學者們使用「Literary Sinitic」來取代。這些名詞背後其實都存在著中心和邊緣的分野,因此,我們在用詞的時候,如果能夠愈來愈準確,就愈來愈能夠表達不同華語語系社群、族群語言和文化的能動性、主動性,以及創意性。

以臺灣特殊性建構「臺灣研究」 提升臺灣學術能見度

問:回到臺灣擔任玉山學者對您來說有何意義?您透過何種方式與臺師大進行合作?

答:玉山學者計畫的申請主要是從三個領域著手,分別為華語語系研究、比較文學,以及臺灣研究。首先,2023年我在臺師大的暑期課程即是華語語系研究為主題,當時全臺有50多位研究生,以及多位年輕的助理教授來修課,也有資深的教授來旁聽,而且來聽課的學生含括了英語系、臺文系、中文系、社會學系、國發所等不同系所。

第二個比較文學領域則是研究理論、方法論的問題。由於我是比較文學出身,所以在這一方面和臺師大的合作,主要是從一個新的方法論切入,其中一個子題目是「比較島嶼研究」。特別是臺灣在近10、20年也有許多人將臺灣稱做「海洋臺灣」。因為臺灣事實上不只是一個島嶼,而是一座群島,因此我借鑑加勒比海、印度洋、太平洋島嶼等地有關島嶼與群島的論述,來與臺灣進行比較。臺師大也剛好有老師對這方面的研究感興趣,於是我們便開始合作。我們計畫2025年6月在臺師大舉行比較島嶼研究的國際會議;另外,2025年我會針對比較文學的歷史和方法論問題進行數場演講,如國立臺灣大學(簡稱臺大)的慶明文學講座和臺師大的大師講座。

第三個方面則是臺灣研究,這是我和臺師大合作時一直在推廣的。臺師大有很活躍、很棒的國際臺灣學研究中心以及臺語系,我們一直合作得很愉快,並一起執行了很多計畫,包含開會、出版等,透過國際學術界的英文出版來推廣臺師大老師們的學術研究。此外,也由於玉山學者計畫,我待在臺灣的時間也從過去可能寒、暑假的1個禮拜增加為3個月,我也因此能夠認識更多臺師大的各領域、各科系的老師們,並且討論怎麼來進行合作。例如,2024年我們請了3位臺師大的老師到加州大學重新思考臺灣的冷戰文化問題,其中包含了中文系、歷史系及英文系的老師;今年5月也預計會邀請臺師大,包含大眾傳播所、臺文系、英語學系及藝術史研究所的老師參與。目前是希望能夠認識更多的臺師大老師,並運用我在美國的人脈,以及在UCLA行政上的方便,來嘗試看看能不能促進更多的合作。

此外,臺師大另一位玉山學者,英語學系的黃正德教授,他是哈佛大學的語言學教授,是研究漢語語言學十分有名的一位學者。透過與黃老師的合作,我們能夠一起將相關領域的學術研究串聯起來,使臺師大成為一個重要的聚焦場所。我記得過去我在臺大擔任白先勇講座教授、與臺大有比較多的合作時,我與陳東升、梅家玲、廖朝陽3位老師一起發起了「知識/臺灣」學群。現在回到母校臺師大,有像黃老師這樣的學者在臺師大,我們就能夠在各自的領域中透過人脈,邀請國外的學者來到臺師大進行交流。例如,由於我擔任過美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我就能夠直接將美國最極致的比較文學研究帶進臺師大。

從臺灣出發 為國際社會作出貢獻

今年5月我和臺師大合作的國際會議主題環繞的是「媒體與科技」問題。因為在美國一般人的印象裡,臺灣的特色是半導體,臺灣好像變成了一座半導體島嶼,沒有半導體就沒有臺灣。我們作為學者就應當有所反應,於是我們便以臺灣被作為新冷戰中的「矽盾(Silicon Shield)」出發,從學術界的角度,透過社會不同的現象去理解。譬如,半導體需要使用很多的水資源,所以就會和雨水整治、缺水問題等議題相關,使得半導體既是科技問題的同時,也是一項人文問題;又例如影像媒體,我們如何透過媒體去理解現在的臺灣,媒體與科技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而媒體又包括各種不同的媒體,例如,小說家會使用文字去表達他們對科技的看法,以及去思考臺灣作為矽盾的情況與意義。

我覺得很有趣的是,事實上臺灣學術界幾十年一直都有學術性很高的研究和出版。但我覺得一個很大的問題是,臺灣學術界有這麼多論文,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被臺灣境外的學術圈看見。面對這樣子的瓶頸,我覺得需要去好好思考如何讓臺灣這麼好的學術成就被世界看到──我認為,臺灣最能夠貢獻的就是臺灣的特殊性。臺灣的特殊性除了半導體之外,事實上就在於臺灣研究。我的意思是,你在臺灣研究中國文學、美國文學後在美國發表,人家可能只會覺得你很客觀、做得很好,但是很難形成一家。但如果是同時研究臺灣與美國,並且由於臺灣自身的特殊性,你可以加入自身的特殊看法,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既可以促進美國研究,也可以促進臺灣研究,變成了比較研究。這種樣式的研究會同時增加更多的閱眾。

以人文構築「內容」 透過藝術與文學發揮影響力

問:面對AI及科技快速發展的衝擊,請問您如何看待人文社會科學所面臨的挑戰,以及其未來的發展?

答:我覺得臺灣的反應和美國學術界的反應完全相反。美國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術界並不盲目崇拜AI。因為AI通常是彙整自網路上的所有資料,但資料又經常有錯誤,尤其是在人文社會的分析上,AI通常沒辦法做得非常深入。因此,這種借用AI來寫的論文在真正的學府裡頭是不會被認可的,一眼就看出來了。我覺得以美國整體情況來看,比較有可以平衡、抵制AI的力道。因為AI也需要有內容,而內容是人的創意表現,沒有人、沒有人文就沒有內容,我覺得到頭來最重要的還是內容。畢竟人文(humanities)沒有人(human)就無法存在,也只是空殼一個。

臺灣的處境不同,我發現因為國外比較缺乏對臺灣正確的認識,因此臺灣需要把很多與臺灣相關、正確的資料送上AI平台。我覺得這部分就是比較被邊緣化國家辛苦的地方。雖然我認為臺灣科技領先的態度是源自於臺灣的處境而產生,但我也會擔心在這樣的情況下,將來就會沒有內容。因為臺灣的特殊性來自於臺灣的內容,而科技作為媒介,它需要有內容。但如果沒有人文社會科學的話,內容要從哪裡來呢?我認為臺灣需要用內容來替自己辯護。以近期獲得美國國家文學獎(American National Book Award)的臺灣作家楊双子為例,大家都很替她高興,並且也已經有很多的臺灣文學研究者在研究楊双子的小說,這是透過人文社群努力(community effort)加上個人才華才能夠產生的現象,如果沒有人文環境,再好的個人才華也大概會埋沒掉,而這樣的現象與AI毫無關聯。像我在早期就說過的,我認為臺灣要走出世界最好的方法是透過藝術與文學,並且一定要在更多不同的社群裡發揮影響力。

問:最後,請問您對於臺灣的年輕學生有何建議?

答:我會建議臺灣的大學生應該要廣泛地多閱讀,不只是看電腦和手機。我之所以讀文學,就是因為當時在文學作品中得到很深的觸動,那個觸動可以說就是一種整個人生的動力。不要追趕潮流、流行什麼就看什麼書,我覺得到頭來最重要的是我們只有一個人生,而這一生要活得開心最大的捷徑,就是你要去做讓你覺得開心、有熱情、有意義的事。如此一來,它就不會是一項工作、不是一項必須強迫自己去做的事情,而是你非常高興、非常樂意去做的,然後你會活得更有精力、更有活力。我認為你要跟隨你的心靈,而不是左顧右盼人家在做什麼,你就跟著去做,雖然也許你在畢業後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但你可能到頭來會覺得空虛。

因此,我會建議臺灣年輕的大學生們不要趕潮流,要透過廣泛的閱讀認識世界、認識自己,慢慢地你就能夠在這個世界找到屬於你的位置。我想這除了是一個人生觀的問題之外,同時也是為自己的人生做選擇的問題。你終究是會有一定的選擇權,而重點就是要相信自己。(資料來源:轉載自評鑑雙月刊 / 撰文:許嘉寶、俞子翔 / 編輯:胡世澤)